夢中的大瓦厝

莊桂英 遠東科技大學通識教育中心國文科教師
　　昨暝，我又閣轉去阮兜的大瓦厝。
　　門口彼欉晴仔足大欉，青色的樹葉仔發甲密密密。
　　晴仔的後壁，是兩間灶跤。只是用足下(kē)的牆仔圍咧(leh)，會當相通、相看。
　　灶跤的後壁，是浴間仔。浴間仔的外口是一个長形的大水池，半暝的時陣所有的新婦攏佇遮舀(iúnn)水洗衫仔兼開講，定定笑甲足歡喜。
　　水池閣入去才是阮兜的大瓦厝，倒手爿(pîng)有三間房間，正手爿嘛有三間房間。倒手爿上尾間是阿媽的灶跤，閣來是細漢阿姑的房間，頭前間是阮兜六个人的總鋪，爸爸排第四。
　　正手爿第一間是阿公阿媽的房間，閣過來是阿公共人看病開藥的所在，有一个匾仔寫「文秀國術館」。阿公是一位功夫真厲害的師父，會曉拍拳、點穴，伊的藥粉仔會當治療足濟歹醫的病。阿公過身了後，爸爸六个兄弟就是佇遮抽籤仔分土地。逐家攏照抽的結果來行，無人有別款話。
　　阿公的手尾――國術館放予五叔仔，因為伊的身體上，袂當出去揣頭路，所以逐家攏同意將國術館予伊，包括一粒講是無價之寶的馬卵。
　　第三間是籠仔工場的工人蹛(tuà)的房間。
　　中央的大埕是爸爸兄弟仔做伙煉膏藥的場所，也是練功夫拍拳頭的所在。佇阿公猶閣在世的時陣，姓莊的宋江陣就佇阮兜的門口埕咧練習。阿公過身了後，換五叔仔佇遐教徒弟。大埕是逐家公家的，天氣燒熱的時陣，就會當看著十幾个囡仔佇遐耍「過五關」、「跳房子」、「一二三木頭人」，猶有五六个新婦佇遐披衫仔、曝被單、曝棉襀(tsioh)被；過年前用竹篙曝肉乾、魚乾、煙腸，規个埕曝甲滿滿是。
　　大年大節的時陣，會佇大埕囥(khǹg)兩塊圓桌仔，每一个新婦會佇家己的灶跤煮菜，才捀(phâng)來埕裡的兩塊圓桌仔。無排椅仔，大人囡仔攏徛(khiā)咧食，對這一桌食到彼一桌。我上愛食炒米粉，二姆仔炒的炒米粉真正足好食；媽媽攏會煮瓜仔雞，芳絳(kòng)絳，芳過幾若條街；三姆仔做的八寶丸比菜市仔賣的閣較好食。逐家食飯配話，連月娘有出來無出來，攏無人會發現；有放炮無放炮，嘛無人會注意。
　　有一暝，阿媽講月娘去予天狗食去。規个天暗摸摸，阿媽叫所有的囡仔提鼎、提水桶、提鍋仔，將所有會當發出聲音的物件攏提出來挵(lòng)，講是欲救月娘。阮逐家挵甲足認真，最後真正共月娘救轉來，逐家攏足歡喜。

大廳的正手爿是二伯仔兜五个人的房間，閣過去是厝內的工具間佮兩間便所。二姆仔的目睭無好，伊攏將物件提足近，親像是用鼻仔咧看。聽講伊是細漢咧耍的時陣，無張持，予伊的阿兄用甲強欲青盲，所以足濟物件攏看無啥有。
　　二伯仔佮二姆仔定定相罵，嘛會相拍。二伯仔定定佮朋友去酒家，逐改攏啉(lim)甲醉茫茫。聽講二伯仔結婚以前是一位足負責、足骨(kut)力、足拍拚的人，毋知是按怎，結婚了後就變款。二姆仔足少用目睭看人，伊攏是四界摸東摸西，一支喙踅(se̍h)踅唸。
　　叔伯大姐麗美仔是大瓦厝第三代上早嫁出去的人。麗美仔唱歌足好聽，定定四界去參加歌唱比賽，鬧熱的時陣嘛捌去廟埕表演。伊去電台參加比賽彼改，規个大瓦厝猶閣有籠仔工場所有的工人，逐家攏聽甲足緊張。彼改伊有著獎，而且電台的人嘛和伊講好勢，講欲予伊做歌星。二伯仔有夠歡喜，四界去共人展，厝邊隔壁攏知影麗美仔欲做歌星矣(--ah)。
　　過無偌(juā)久，麗美仔佮一个少年家轉來，講欲結婚。二伯仔氣一下強欲昏去，提掃帚共伊摃(kòng)出去。因為麗美仔已經有身，嘛因為彼个少年家請足濟親情朋友佮一寡仔有頭有面的人來講情，二伯仔最後嘛是答應的婚事。結婚彼一工，我有看著二伯仔偷偷咧拭目屎，彼(he)是我頭一擺看著這个飄撇的浪子流目屎。
　　自從麗美仔嫁出去了後，二伯仔若像就毋捌閣去菜店啉酒，嘛足少和二姆仔相罵。麗美仔結婚了後，無偌久大姐夫就去做兵。彼个深山林內的厝內底，老的老、細漢的細漢，所有粗重的工課攏是麗美仔咧做。二伯仔若講起伊，目箍就紅。麗美仔若轉來，二伯仔、二姆仔就款足濟物件予伊提轉去。
　　大廳的倒手爿，是三姆仔兜三个人的房間。我毋捌看過三伯仔，聽講伊是佇西港大橋予人挵(lòng)著，摔落橋跤。因為是半暝，無人發現，最後死佇遐。逐家攏咧講，若較早發現，絕對袂死。
　　三姆仔足媠，目睭大大蕊，鼻仔足直。伊有一个好額人的親情，每一年攏會來看伊。每一改，攏會提足濟好食的餅仔糖仔，閣有足濟足媠的衫仔佮洋裝來，三姆仔攏會分予逐家。三姆仔有一个後生和我仝年，讀冊的時陣，爸爸載我去買文具、冊包、算盤，攏會買兩份，一份就是欲予伊。
　　大廳的倒手爿閣過去，就是五叔仔的房間。五嬸仔生做足矮，但是嘛誠媠。伊足儉，攏會佇人菜市仔欲收的時陣去買菜，定定予五叔仔罵，因為伊攏會收足濟歹去的水果轉來。雖然定定予人罵，毋過伊嘛是照常按呢做，伊講將歹去的所在削削咧就會當食，擲(tàn)掉實在真拍損(sńg)。
　　五嬸仔是大瓦厝佇阿公過身以後，第一个辦喪事的人。
　　有一日透早，伊出門就毋捌閣轉來。
　　我閣會記得，彼工是拜六。我放學轉來厝以後，看到五叔仔足生狂，騎機車傱(tsông)出傱入，面色驚甲青恂(sún)恂。
　　五叔仔已經揣規个早起，包括市場、五嬸仔的外家厝，所有伊有可能去過的所在攏揣過，嘛是揣無人。
　　中晝以後開始落毛毛仔雨，五叔仔的兩个後生，對學校走轉來，咧展今仔日的大消息。兩个相爭講，講大圳邊死一个人，已經撈起來，是一个十外歲仔的查某囡仔。
　　五叔仔聽著，就趕緊走去看。無偌久，伊就翻頭轉來載兩个囡仔去大圳，跪佇遐吼。
　　過晝以後，雨愈落愈大，三个人攏沃甲澹糊糊。我徛(khiā)佇樹跤，遠遠看著的悲傷。但是的哭聲啥物所在攏傳袂到，只有愈來愈大的落雨聲。

彼个喪事，辦甲足亂。五嬸仔的阿兄走來拍五叔仔，足濟人來搝(gíu)攏搝袂開；五嬸仔的阿姐攑雨傘一直摃五叔仔。五叔仔目箍紅記記，規个人失神失神，連閃都無閃，據在拍。
　　五嬸仔的靈柩停佇仔店邊的工場，人講死佇外口的人袂當入大廳。
　　辦喪事了後幾若年，五叔仔攏會提一支吉他佮錄音機，去五嬸仔的墓陪伴伊。放五嬸仔上愛聽的歌「梨花淚」，有時家己彈家己唱，唱足濟日本歌佮日本調的台語歌。
　　五叔仔會曉彈吉他，嘛足愛唱歌，伊上愛唱的歌是「思慕的人」。阿公的後生攏至少會曉一項樂器。佇足早以前，必須全省走透透去賣膏藥。除了家己人以外，阿公嘛會倩(tshiànn)一寡仔唱歌好聽的查某囡仔，來鬥相共。
　　聽講佇五叔仔少年的時陣，愛著一个綴團唱歌的查某囡仔。因為阿公反對，所以彼个查某囡仔，只好恬恬來離開。為著這項代誌，五叔仔傷心甲袂食袂睏幾若日，最後啉農藥自殺，足無簡單才將伊救轉來。
　　就佇五嬸仔自殺的前一工，五叔仔佇高雄的舞廳閣拄著彼个人，彼个人猶未結婚。五叔仔毋甘放伊孤單一个人，轉來共五嬸仔講，講欲將一个孩子過予伊，因為彼个人過了無好，攏是伊害的，伊袂使無管伊。
　　彼一暝，五嬸仔啥物攏無講。隔轉工透早就無看人，閣揣著，就是佇大圳邊。
　　前一工欲暗的時陣，風真涼，逐家攏坐佇樹跤開講，五叔仔咧共五嬸仔掠跤踏車。五嬸仔拄(tú)咧學騎，騎甲足無在。五叔仔足緊張，掠牢牢，毋敢放。逐家攏笑感情誠好，黏牢牢。五嬸仔歹勢甲面紅紅，五叔仔聽一下笑咍(hai)咍。
　　早若知最後會按呢，相信彼一暝，五叔仔絕對死嘛毋放手。
　　彼間大瓦厝，佇爸爸分食了後，就漸漸拆了了。
　　逐家雖然起厝蹛鬥陣，但是，隨人蹛家己的。
　　佇阮以早的大瓦厝，後來閣起的新厝，雖然愈來愈懸，愈來愈有派頭；毋過，足濟囡仔離開厝裡，去外口讀冊、食頭路，漸漸無閣相揣，愈來愈生份；每一房講會出來名字的親情，愈來愈少。
　　每一改我轉去故鄉，徛佇以前門口埕的所在，就有小可仔心酸的稀微，想著以前鬥陣的情景，就親像電影片佇目睭前咧搬。有時，目箍就會漸漸轉紅，甚至目屎也會恬恬流落來。
　　我真懷念彼个長長的水池仔，彼欉晴仔，彼兩塊做伙食飯的圓桌仔。
　　佇夢中，我定定佇夢中看著阮兜的大瓦厝，猶有後來因為肺癌過身的爸爸。

夢中的大瓦厝是為著欲書寫細漢時陣的性命經驗，雖然攏是非常平凡的小人物，但是，逐家心中的愛，攏是真實而且感人的。